數月前完成〈一個「其他」的人〉,是我作為一具新的「身體」活著的開端。要揚棄守了二十幾年的概念,性別,是彌足艱困的。每當我走過長廊,眼前橫亙的岔口,兩端各印著藍色的正裝長褲與粉紅的長髮蓬裙,引向相悖的歧路;各色資料表格裡的前三道問題,總有一男一女兩道方格,待我填落。像是提醒著我終需清晰,這個世界容不下混沌。它定要切割我,要我方方正正地血肉模糊。
就在交出文章幾日後,我在著名的男同志交友軟體Jack’d上與一個人聊到相關的議題。他對於我意圖打破社會性別(Gender)感到十分贊同。「社會性別本來就是被創造出來的。」我訝異並感動自己在男同志交友軟體上能找到對性別議題有見解的人,實如鳳毛麟角。
「但你的生理性(Sex)是男性。」
他冷不防的一句,我手指頓了下來,瞪著這句話難以回神。
「我不是。」
「你是,人的生理性不是男性就是女性,這是事實。」
別傻了,你的自由是有界限的,因你生而為人。
隨手把手機一扔,落在了床上,發出砰砰兩聲震響。一撇過頭看見擺在桌上,傅柯(Michel Foucault)的《性史》,封面上一副彈簧,蜿蜒迴還。我將它拾起,楞望著封面。傅柯的身體政治理論,身體與性相(Sexuality)如何作為各種社會和文化權力角逐及宰制的目標,對於後世女性主義有極大的影響。其論述性相並非受到權力所排擠和限制,相反,我們所認知的性別、性傾向等,都是各種權力關係交織所產。傅柯並不否認肉身上存在的事實,但所謂的生理性分類,是過度簡化各種生理因素而成的二分法,也忽略了其中無限的鉅細差異。
女性主義者們,先是區分出了生理性與社會性別,為的是突破女性因其生理功能,如體型、力量及生育功能等而衍生出的性別歧視。更代表了讓身體回歸本質,不再以男性的標準去評判之。但身體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傅柯之後,承接其思想,論述人們對於身體與生理性的認知其實從來也都受到相同的權力關係操控。所謂的生理性,以往被認知成「先於文化」而存在的一種本質。然而生理性被區分為男與女如此僵化的兩極,一男配一女,根本地源於異性戀霸權下的繁殖大業。我們如此固執地守護這個二元的概念,也源於社會性別所生的偏見深植文化根本。身體從來都不屬於它自身,而是受到各種社會機制的箝限。
想像,我們如何定義生理上的男性與女性,通常最直接的根據為生殖器。但許多人作為一具肉體,同時擁有兩種生殖器,或其二者之混合。由此可見,單就生理上來說,本不僅存二元。再者,如傅柯所言,二分法忽略了許多存在於身體上的變因,如賀爾蒙。假定我們相信一般「正常」男性身體所擁有的雄性賀爾蒙為一定數值區間,倘若一具擁有陰莖的身體,其雄性荷爾蒙並不符合此值,那它仍是一具「男性的身體」嗎?如一擁有陰莖作為外生殖器的身體,卻無陰囊或攝護腺,使得這具身體無法發揮「正常男性身體」的生理功能:射出具有繁育能力的精液,那還能說它是男性嗎?若以這些變因做為判斷生理性別的標準,就肯定有被打破的可能。而我們的生命與肉體皆同,不能以標準一概而論。所謂的生理性,也不過是懸在色色細線上的累卵。
那人的一句「這是事實」亦驚醒了我,除了得拋下我作為一個男性的認同,還得意識到我如何看待自己的身體。而回歸我的思想,身心本無界。我們用身體力行著所有價值觀,而思想也緊緊操控著這具肉身。操弄著男性的心靈與驅使著男性的身體,當真有什麼區別嗎?
我想生理性別是父權守的最後一道防線,「你的心你若能便拿去吧,但你的身體終究是我的。」我暗自揣想,這闃黑的體制,在落日破曉的每個角落對人們無盡地呢喃。
於是我贖回了自己的心身,成了「一具擁有陰莖的身體」。
或許男性賀爾蒙還是挺多的,女性荷爾蒙也不少。不,若是這樣,它們也不再是「男性」與「女性」賀爾蒙。我是各色物理與化學的織品。
但不是「男性」。
隨即我又想起,上回提到的性別光譜。若說身心為一整體,我們存在中的認知與感受涵有無限的維度。認同與體內物質等萬千層面時時刻刻地變化與交錯,使得我們的性相無法被定點。亦不如電腦選色介面中挑選底色及深淺濃淡那麼簡單,因為人是活在時間裡的生命。種種雜織的結果所體現出的性相,分秒都在流竄,上一刻是淡鬱灰藍,下一秒又是亮豔淺紅。人們的性相永恆遷徙,它並非二維、三維,而是四維甚至更為錯綜。我們是穿梭於各種維度間的生命,瞬乎徙轉如顏淵讚嘆孔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我的性相,如同《性史》封面上的彈簧一般周匝,晃蕩。
與其花時間定義我於二元之間,不如親訪我的身體。
當你手握我的陰莖,會明白,它非為性/別這個虛擬特質的容器,而是我,這個維度生物所能孕生最不羈的溫熱。
*註:本文於二零一八年六月十二日首刊於 Queer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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