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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Feng Jiang

兩隻魚


繪者 Illustrator/八芭菈 la diseñadora

(壹)


  「要不要,就這樣在這兒看著你,一輩子。」


  許久以前人類證明,水是生命的源起。存在的每刻都被全然浸潤,沒有一絲縫隙地包裹,那可能是對愛的原始幻想。同時,人們被纏覆、貼溜著吋吋表面,卻由此切隔出內與外。若哪天離去,便鑄成了自我與愛的永恆對立。然水生動物並非需要水,而是與水相互滿足。需要這個詞顯得太過薄情。


  我生於一道海潮,在自己身上靠岸。漂泊是此生記憶的本質,但泊是種奢求,更多時候只以漂為泊。歲月裡浪尖削雕出稜邊,狹長慘綠。我的身子被磨得亮晃,瘦骨嶙峋卻硬實。透薄的鱗甲斑駁,鋒利地劃出周身的泅道。記憶於至高點碎成浪粉,醞釀出沙,而我日夜在島的邊緣望海。

  前頭生命的光陰,我穿梭過慾望的人龍,被激情蒸餾;也步過戀愛市場的櫥窗,被赤裸凝視,不乏退還。潮水不斷退耗殆盡,餘下我鱗肉離解,鰓下嚥進無語。這座島上,單純的、癡情的、甜膩的,都活脫是現代愛情祭壇的供品。場場輝煌獻祭哄得人們迷信愛情,同時奉養這個類宗教的儀式裡對愛的戲弄。儀席間一人一口狼吞慾望,再嘔成愛情的遺體深情端詳。


  瞅著那具屍骸,不時一走眼會以為是自己在那,腐朽著。

  有日,洋流來了,海與島屍才終究重逢。


 

  二零一五我隻身到了北京。作為一個城市,北京幽魅。枯削的路樹齊整列隊,啞喊著寂寞。蜷枝向彼此攫索擁抱,錯節的罅隙裡篩透出幾抹涼翳。天色永遠是日出方明,半睜眼望塵埃。一片蒼茫洗得人脆弱。


  離開的前一個月,出走的魔幻時刻正在倒數。某晚我在中國盛行的交友軟體Blued上瀏覽。一個檔案莫名地揪住我,大頭貼僅有一張卡通圖,男孩睡眼惺忪地攤在棉被裡。簡介裡則是一句話也沒有,暱稱只寫著「小清新直男」。不知怎麼地,我竟發送了訊息。


  「嗨。」

  「嘿。」


  很快地他回覆了。

  「怎麼會一個人在飯店?」

  「因為工作。」


  他隨後傳了一張照片過來,螢幕裡一個清秀斯文的男人。並不特別出眾的外表,但看著讓人舒服。


  「要我去陪你嗎?」我玩笑裡伴點挑逗地說。

  「好呀,來啊。」

  「我不知道怎麼出門耶,沒有地鐵了。」時過十一點,北京的地鐵早已歇下。

  「你打車過來吧,我出錢。」


  我竟答應,不由得奇妙,但五內煲著一種被珍視的快樂。

  車橫越大半個城市,窗外夜色析進後座,在椅墊上追逃不止。我好像被甜頭啃了一點桀驁,人便歡歡喜喜的。


  一棟大樓從遠方移進,下頭站了一個男人。車停下後,我開了門迎向他。

  「大哥,我幫他付。」他對司機說了一聲,嗓音剛柔並濟,溫溫緩緩。方下車,他便塞了二十塊給我。「明天給你回家的。」我微微頷首。


  那是第一回見到這個男人。頭個念頭是,他的外貌並不特別吸引我。稍長的髮絲烏亮,幾綹疏落額間。兩眉重山蓊鬱,檻外一片平野曠闊。二十五的他,卻像十七來歲。淺彎的眼尾一個勁地灑脫天真,嘴角又像日光傾瀑。


  「餓嗎?」

  「嗯,有一點。」一輪黃月沐得他滿身溫柔。


  兩人安步到街口僅存的麵店,一番蒐羅便吃了起來。他告訴我,自己是東北遼寧人,正在經營一間科技公司。這次來北京是為了和合夥人談生意,所以在飯店下榻,便於辦公。當他談起工作,整個眼窩裡像薪堆燒火,光焰直竄天際,共處一室都被照得亮堂起來。他夢想泅近未來,身後攤開一張色彩斑斕的網。而他此生注定得鬥,必逞一回功名。


  當晚我留下與他同床,帶著我的作業,與他於床各據一方。捧著一個視覺作品分析的作業,看著徐佳瑩《明天的事情》的音樂錄影帶,但始終無法全心投入。只依稀看見主角們,在食與性間徘徊,以彼此的身心作為飼饗的情感暴力,越痛快越浪漫。


  感官漸漸變得遲鈍,遂將紙本擱在一旁,我躺在床上無心地搜刮眼前的他,不確定勢將如何。


  「來,過來躺著。」

  「怎麼啦,想睡了?」他滑進被窩裡,安穩地降落在我的邊境。

  「沒有,就陪我躺一下。」他一雙羚眼,目光將我浸得明澈,卻始終只笑著。


  我緩緩地把我們的距離一口一口齧短,直到他盈滿我的視線。悄悄地,我的手竄上了他的腰際。此刻我感到喉頭滯塞,正當欲解。


  「不是要睡覺嗎?」他不帶一絲壞勁地調侃著。


  褪去彼此的衣服,我的雙手沾上他光滑的頸背,遊魚戲水一樣在他上身掠竄。他像是經驗甚少,被動地接收著。漸漸我朝他的深谷行去,他的陰莖逕直暴露在我的眼前,像根細竿纏蛇,懶懶自在,我一口納下了它。


  「啊。」一聲輕呼從他的喉頭散漫,風雲殘輕。

  我把它從我嘴裡退出,撐起身子,下身正迎他一張傻臉。


  「我不會耶。」

  「沒關係。」


  眼看他隱沒我的身體,笨嘴拙舌,沒比這句更貼切的了。但敏銳的感官仍不住地洩漏,「嗯……」。我將雙腿向內攏近,股間被他的髮絲輕撓,一陣軟電鬧騰。「我不會」像句性的咒辭,一個章回的鉤,性的冒險裡沒人能待到下回分解。


  我停下他,起身迴了半圈落定。兢兢柔柔,兩人同時起動,像種沉默的協議、共營的短業。它在我的舌畔棲停,軟肉攀纏而上。舌與性器精妙捉對,動靜間條條細言,把「我要你」說得燦爛成花。


  「啊,等一下。」他出聲制止。

  「怎麼了?」

  「我快射了。」


  那不過也才暖身正上。我抱以微笑,迴身與他相擁。一面輕撫他,看著他在自己掌中迸發。隨後我躺了下來,他不知所措。我示意他逗弄我的乳頭,最後當夜以幾道白流作結。


  翌晨,原說好我得先行離開,他卻改口說陪我吃早餐,我們兩人在早餐時間即將結束時從容進場。「坐吧。」他緩步向前,替我拉開了椅子,我對他淺笑。明媚的陽光鑑得他看來不似昨晚那人,一夜過去平添了幾分成熟。「睡得好嗎?」他問。「很好啊。」我沒說的是,與別人共枕我一向難眠,昨晚卻分外安睡。


  離開的時候,我們杵在路旁,半刻沉默。


  「那我走了。」

  「好,我幫你打車。」


  他一個箭步上了路緣,手搆得老高,像栽在車流裡一朵獨放的花。微傴的身子看來格外奮力,不過是喚輛計程車,卻像場戰鬥。我竊竊地拍下了屬於他的第一張照片,至今還在我的手機裡。刻下他一身黯藍,在正午的熾陽下闃黑凝耀。


  「掰掰,我走了。」

  「嗯,到宿舍跟我說一聲。」


  窗外的他開始向後捲,還是那張笑臉。直到他完全退出框外,我才正身後倚。無意間拂過口袋,幾張薄紙。努力回想了一陣,才憶起是他昨夜給的二十塊。感覺自己此生再沒更像應召的了,卻是種甜蜜的罪惡,就這麼一路燒回了宿舍。

 

  他說自己即將離開北京,剩餘的兩天工作纏身,應是沒有空暇碰面,想來我們大概也就這麼斷了。隔天晚上,他意外地捎來訊息,說工作提前結束了,想來見我。於是,他就在那北京標準荒涼時間十一點到了我的學校門口。我倆在圍牆外散步,晃到區內僅存還亮著的麥當勞落腳。他如此連續兩晚出現,我們重複同樣的行程。六月夜裡,北京灰白的襯底,被夏繡得半綠,閃著街邊的車川,儼然一幅流金印象。

  我捫心感覺自己喜歡這個男人,但仍按捺著。第二晚,在麥當勞,我倆共佔一側長椅,我正攪和著乳白的冰霜與棕黑的糖漿。「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他首先展開了攻勢。這問題一出,霎時覺得杯裡的黑與白互牽得微妙。

  我緩下動作,擡起頭來望著他,微笑應了他一句:「不要!」


  「為什麼不要啊?」他那獨門的痞勁和著真誠,總讓我懷疑語言的有效性。

  「就是不要啊。」我攙括著眼前的冰水,久久沒有擡頭。


  他第一次問我,那時我們才認識不到三日。


  從麥當勞離開後,我們沿著牆外回行,兩人的對話此起彼落,話音彈蕩在夏夜悶滯的街上。

  「我想牽你的手。」他緩下腳步,赫然如此要求,我竟半時語塞。記不得自己是否曾經認真和哪個男人在街邊牽手過。不只是男人,亦不只是牽手。而是愛,我不曾愛過,也不懂得愛。牽手和愛的哲學思辨,我仍只是一知半解。


  「不要,人很多。」   「那有什麼關係?讓他們看。」他一如首晚的溫柔,還多了一絲剛毅。


  街燈如瀑下,他不再是那晚的十七歲少年,彷彿一夜長大,懂得世故。


  「好啦。」最終我屈服,兩雙手彼此纏上。他的手掌一層沙裡帶貝,像他。牽手是感情的儀式,溫柔地將彼此的所有權暫判與對方。每當前方有人走過,我總會刻意抽離他的手掌,但他一次一次地握了回來,像是莞爾著我的不勇敢。

  在長路的盡頭,他提出了當晚的最後一個要求。


  「我想抱你。」


  攢在他掌中的手指瞬間更僵硬了一些。

  「不要,人很多。」


  說不上來是害羞,一種對於愛情的近鄉情怯;又或是自我保護的武裝作祟,身為國族的客者,與情慾的異數。

  我仍是屈服了。在北京極度荒涼時間十二點,交織著街邊陣陣車潮,以及時而路過投以目光的人們,兩具肉衣相裹。兜了一圈回到校門口,彼此乘著一股默契停下腳步,嘴裡嚼著日常,卻像種陌生的鏡像。我倆身後,有兩個女孩停了下來,一臺扁方體對著我們的密織的手一陣捕捉。


  「被拍了。」他寫意一派輕鬆。

  「還不是都是因為你。」兩人搶在對方前頭都笑了出來。


  我好奇,若那兩個女孩至今仍留著那些相片,能否作為愛情的在場證明。


 

(貳)


  當時我以為,那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在那日後旋即為了工作離開北京前往成都,在我離開中國前不會再回來。如此也好吧,那時我頭一次渴望領悟夭折的美。

  爾後,思緒總會把我帶回那幾天。冷油從腳目隨日子淹起,竄滿身子。懸浮在人沼裡,於目的與目的間遺忘種種過程。但我始終記得他的手似細紗,一個擁抱定義了勇敢,還有他曾在我的嘴裡,好像我真的能夠給得起一個人快樂。人生中曾有幾個時刻,在讀秒的結尾時倉皇穿越了錯的街道,回頭發現對的竟在彼岸招手。霎時恐慌自己可能再也不得幸福,緣分一雙大眼直直刺進自己的絕望裡。   六月底,忖著最後一場旅行,而我的錢早已用盡,看來似乎無處可去,然後我想到他。   「我能去成都找你嗎?」我在微信上對他說。   「來啊,我給你買機票。」他幾乎是一秒鐘便答應了下來。   而他終究是再次提了那個問題。   「你來成都,能不能跟我在一起?就算只能擁有你一天也好。」   我感覺嘴裡釀著血,熟過頭了,字句酸腐著我的舌尖,「抱歉。」   「沒事。」   我疑惑自己在提高這一回賭注,賠進的並不是我多愛他,而是若我真的愛上了他。人們甚少體會到愛情裡的風險,我們能收穫的是愛,但若是失去,那便再多的恨也湊不回自己。他一如既往地溫柔,好像我與他並非才認識不到兩週,而是我們用這僅僅兩週在複習遺忘的彼此的過往。他二話不說,買了北京與成都的來回機票。我隻身從北京出發,前往成都,與赴賭局。拎著最輕簡的行李,在萬呎高空上我感覺自己踮在失重的邊緣,等著沾進一張甜蜜的繁網。

  飛機落地,我一步出機場大廳,捎了封訊息給他,他說要我等一會兒。成都雙流機場,人潮雜沓,不息地把我的忐忑洗得凝澈。   「我到了,你在哪?」一擡頭,看見大廳的彼方,他緩緩走來。那像是又一次初遇,內裡矛鬥著盾。倘若是在戰亂時節,我會飛奔上前擁抱他,告訴他留下來,或者我跟他走。但我僅是緩步靠近,腮幫子提得痠糾。他戴著眼鏡,頓時又長了幾年。如今的他終於回到二十五歲,當初的豔陽與華燈盡褪。   我坐在副座,看他駕車晃過成都市區。開車大概是僅存的幾個時刻之一,能見到他骨子裡那個孩子大剌剌地光身溜達。車身在長路上呼嘯,無鶩地衝馳。「你開慢點。」我句句提醒也澆不熄他的頑心,但我也不甚在意。此刻的我正踏踏實實地在異鄉,同一個男人精神流浪著。   漸漸我們遠離都心,駛至外圍的住宅區。此時我眼裡才收進成都的景色,小區園內一片蓊綠。成都像極了臺北,那悶熱滯塞的空氣毫無二致。但這兒終究不是臺北,我於家鄉千里之外。方進他家門,一隻大白狗奔了上來。   「雉奴。」他摸摸牠的頭,雉奴忘情地擺著尾巴,眼笑成一線   他養的薩摩耶犬,叫雉奴,唐高宗李治的小名。   「啊,看連續劇,一時覺得好玩兒就起了啊。」他的平靜反而顯得這無理圓滑不已。我忖著,若雉奴像他的孩子,他就得是李世民了,而他確實是李世民。我想起了玄武門之變,情與義淹在淚血裡脹成功業。   「工作不做了,就陪你玩唄。」那晚,他雲淡風輕地流出一句。原在北京時,他說工作忙,我去了可能也沒時間陪我。我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無語凝噎。「嘛呢?來。」他手伸的老高,引雉奴去抓。雉奴笑得合不攏嘴,歡鬧地向他的手上舔去。「你ㄚ。」他摩撫著雉奴雪白的毛髮,眼波似水,像老父對稚子,寵膩完寫。   剎那我的心全撒了,那太像一個家。   那幾日我們把成都走了一遭。杜甫草堂裡像在荷花林中迷了路,找到彼此時候還傍邊滿綠帶香;他在寬窄巷市集買了一隻手織木作貓頭鷹給我,錯羅精妙,真的一樣;巴蜀大宅門火鍋,大鼎裡兩圈,紅邊圍白。兩個不諳吃辣的傻子,一個勁地往白裡夾,四川的精義都浪費了;步過文殊院聽他漫談過往在成都的日子,一片清淨幽謐,我逕怕心跳亂擾了菩薩;夏夜的錦里滿園燈火燒到他的身上,我們在雋刻「蜀」字的窄巷裡擦踵穿梭,但明白他總在路彎處佇立,直至闌珊燈火。   一晚的午夜場電影後回到家,嘴上還在聊著方才電影的細節,開燈以後卻見地上一片狼藉,看來像些木頭碎片。「這……。」我還沒能確認自己的驚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倏地對在旁傻笑的雉奴硬生就是一腳,雉奴退了兩步卻又巴著臉跑了回來。眼看他大腳又是一下急踏,雉奴低嚎了一聲。「不要再打他了!」我拉住他,瞥見他眼中的暗火。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讓我看見他的憤怒,為了一隻贈與我的貓頭鷹。   我們在當晚做愛,第一次他探進我的身體。滑入的時候如細水潤澤,溫溫緩緩的。他從不狂暴,反而更多的總是笨拙。我的雙腿在他的肩上,像他堅毅扛起的擔子。我深深地望著他入迷,眼見他如何精雕我的深邃。我伸手撥去他的瀏海,他如同個努力的孩子般埋首,一擡頭我才跌進他的眼裡。與他結合,始終都似場場詰問,問性,問不性;問愛,也問不愛。   那年夏日的早陽,析過簾幕襲進臥室,將他的身體拋得晶瑩如鱗。我半醒時,惺忪之際,一手橫上他的背,凝脂帶雪。他的手也緩游上我的胛邊,一指一節地柔浣。四壁裡,床笫間,炫眼的日光下,共枕濃睡。白水漣漪畔,誰也沒有醒來,兩人在彼此的囑咐下一再睡去。好像從此便這樣浪費、揮霍、虛度著彼此的餘生也罷,換一場泉歇水盡。   與他同床,發現他是少數我能與之安睡的男人。我時常淺泊在他的肩窩,他不算豐腴的身體,卻總輕鬆釣上我的睡意。我伸手鉤向我的手機,片下了這一個畫面。他手作枕,臉頰被團起像個嘔氣的孩子,鬧累了纔被睡意綁去。   當我再次醒來時,他已在客廳與合夥人談論生意。我緩緩撐起身體,雉奴哈哈喘氣地跑了進來,一躍上了床,在我腳旁撒野起來。他或滾或翻,臉上的笑容從沒停過,我看了也不住莞爾。我探出腳掌,在他的肚子上描圈,心花怒放的他款款地在我身旁憩息。「我是你的媽媽嗎?」不知是提問或自詰,我看著他出神。臨行前拍了一張相片,他仍在我的腳邊撒嬌。   「狗都託人照顧了,現在想要離開成都也行。」那天出了景點後,我們在路上散步,他看著我說。「是嗎,那我真的很想去九寨溝。」玩笑似地,我也不抱太大的期望。「九寨溝嗎?」他不發一語,踏進街邊的一間旅行社。   「請問一下,九寨溝兩人行多少錢?機加酒雙飛,三天兩夜,一人兩千是嗎?好,就這個。」他霸氣十足,一連串過程三分鐘不到,結帳時我還在一旁愣得不能自已。

 

  隔日一早我們風塵僕僕,前往機場,預備飛黃龍。在計程車上,我無由地興奮起來。明明來到成都已是與他獨處了,如此一飛又更是獨上加獨。那一趟我們隨團出發,隊裡男女老少混雜,我們兩個年輕人反成了異數。午膳時,眾人桌上熱絡。我們與旁邊的一對夫婦閒談,他倆說此行是來蜜月旅行的。   「我們也是來度蜜月的啊。」   我手中捧的熱茶險些沒翻倒。他神采飛揚,見那夫婦僵笑了兩聲。   「你在說甚麼啊!」那對男女一別過頭,我便低聲質問他。   「有什麼關係,開個玩笑嘛。」他滿臉寫意。   「那要是他們當真了怎麼辦?」   「當真就當真唄。」說畢,又是一個勁地痞子笑,我的臺詞全吞了回去。   第二天,我們終於進了九寨溝內。倆人在偌大的溝內無頭蒼蠅似地亂竄,五湖四海間飄搖,一併目無暇給。綠水藍天,沁得人明明淨淨的。那日氣溫微涼,園內全是水景,不免得濕氣帶寒。「好冷。」我在他身旁咕噥並哆嗦著。他脫下上身的暗藍針織外套,罩到我身上。「你怎麼辦?」「沒關係我不怕冷。」他一雙大眼望向前方,瞅都不瞅我一眼。我脫下自己身上的條紋薄外套,遞給了他。白綠錯間的衣服,本就窄緊,在我身上總顯得單薄。他一換上,卻如同一覺方醒的孩子,眉眼之際輕揚不少。那是這輩子頭一回被公然包覆在另一個男人的衣物裡,此刻自己的衣著也緊貼著他,而我只是很長很長地看著他。   漫步到樹正群海,我憑欄休息。他著手隨意拍下那一刻,日光氤氳,乳白的相機吊在我的胸前。方低下頭,不備的瞬間被裁進記憶體裡,暗藍的毛衣漫得畫面裡一片冷甜。之後我們又上了幾個坡,空氣愈發寒冽。我抖得不行,牙關緊攢。正好亭下一名婦人兜售著披巾,我們各買了一件。黑的粗布散織,懶垮在我倆肩上,瞬時像兩個野人。過後一路從頂上奔了下來,回到園區門口,他站在一旁抽菸。我看著他,心想野人戲火,不忍笑了出來。   九寨溝身處阿埧自治州,是藏族與羌族的自治區。導遊小姐在車上不時與我們分享藏族與藏傳佛教的生活。「你們知道倉央嘉措嗎?」我和他滿臉疑惑地看向彼此。   「他是第六世達賴喇嘛。作為達賴喇嘛的轉世,他不恪守成規,追求世俗的愛情,被認為是富奇異色彩的達賴。他一生寫過許多情詩,也不斷在追尋佛法和愛情、超脫與世俗的平衡。想跟大家分享一首他最有名的詩。」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車在山路間曲折迴繞,我望向窗外一片綠蔭出神。「不負如來不負卿」……那是怎樣的兩難?彷彿進與退都一併踩在自毀的檻上。我轉頭面向他,他直直地映進我眼裡。「這種情詩有什麼好的呀?」一貫地痞態,他彷彿對這雋永的故事不感興趣。他別過頭看著前方,手卻緩緩貼近,牢牢地箍緊我的掌心。周遭一切聲響的皮都被剝了去,褪出一個赤裸的當下。

 

(參)   行程的最後一日在各式採買景點中度過。尾聲時來到一間寶石店,先前導遊已與我們簡介過各種晶石。我杵在櫃前,看著色色髮晶,綠黑黃紅,被亮得恍恍惚惚。「髮晶能破煞擋災,保人安康。」導遊的話反覆在我耳邊迴繞。「你買一個給我好不好?」我轉身和他說。「你想要啊?我過幾天再去店裡給你挑一個啊。」他那時正在成都和合夥人經營玉石生意,「我們自己那拿便宜。」「那你要記得哦。」但我也擔心,就憑自己那點兒記憶力,大概幾秒後便拋得一乾二淨。我對他點點頭,心裡想的是,要把他日日安繫在我的手上。

  回北京前一晚,離開中國倒數三天。飛機誤點八個小時,航空公司為所有旅客安排了飯店休息。在飯店的床上,冷氣如安屍一般放送。我們齊肩躺著,蜷進被底,一張大白床縮得我倆好小好小。出走的魔幻時刻即將結束,眼見只餘殘酷的現實塞在兩人軀間。

  「所以,我們就這樣了。」   「嗯。」   「如果哪天我結婚,你來嗎?」   「你邀請我,還幫我買機票,我就來啊。」   「好啊。」   「你回臺灣就好好生活、好好學習。我可能就找個女孩結婚了吧。」   我的眼淚早已悄聲出牆,野放在外。   背對他,我用力秉住呼吸,一絲一分一點一毫都死守著。   「怎麼了?」他撐起上身,靠近我,輕輕為我擦去眼淚。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楞瞪著白如魚肚的天花板。它一脹一縮的,像是在說,比起淺淺地活著,更想深深地死去。最可怕的也許不是失,而是明白自此再不能得。我想,若不願意想像那人和另一個身影並置,那可能就必須是愛了。於是我暗自下了一個決定,回北京後,如果他再出口那個問題,我會答應他。

  最後那兩晚在北京,我們搬進旅館。白天各自出門,晚上同床共枕,預習新婚生活一樣。但他始終絕口不提,我暗自內焚。直至離開前,最後一個晚上,在大廳入口處我們碰面,一同走進電梯。隨著樓層升高,壓力緩緩從四壁傾注匯累,淹滿了整個方體。我倆穿過一間間套房,它們往身後呼嘯像是骨牌,漸漸急、漸漸快。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

  「怎麼突然哭了?」   「我明天要走了欸!」

  赫然房裡好大一隻沉默。

  我攤在床上,而他款款挪近,罩在我的上空,眼神似水依舊。半晌誰也沒出聲,只是靜默地分享我的眼淚。最後他終於開口。   「你回臺灣就好好過生活、好好學習……」   「你怎麼都不問我那個問題了?」我陡然打斷他。如果這已經是最後一刻,那我必須要清楚自己現在能有的,或曾經錯過的。   吸了一口氣,他的聲音沉得似海:「因為我怕你會答應我,我不想要你難過。」   終究坦白,這段時間的謎底。從我踏下飛機的那一刻起,火鍋、披巾、貓頭鷹,一切種種都被這句話淬得深邃無比。他已經不再需要得到我了嗎?或者他已然得到過我?始終無解。

  「可是,」我幾乎是喊著,「我就是想要你啊!」   赫然房裡那隻沉默又腫了一些。

  「你問我。」   「不要。」   「你快點問我!」   「不要!」

  我們就這樣對峙著,也擁抱著。

  「好啦,所以你要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他壞勁依舊,我卻無心再思索語言是否無效。   「對啦!」眼淚還在頰邊,頓時破涕成笑。

  就這樣一回,莫名其妙、糊裡糊塗的,兩個人尚在鋪寫一場凝視。同樣的曲水白流之際,潮汐消退,頃刻關係水落石出。兩具身軀上岸,彼此結纏,衣鬢帶水,唇齒相偎。

 

  翌晨,他送我回宿舍收拾最後的行李。在校門口,此次分離沒有月柔星稀,只見天青日明,離情被曝得裸亮。   「我走了。」   「我幫你打車。」   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我打開門,最後一遍迴身。   「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嗎?」今次沒了黑夜的庇蔭,光天化日,他依舊膽大包天。我彎起嘴角,掩收不住嬌氣,「不要!」旋即跳上後座,拉下車窗。「隨時跟我聯繫啊。」他囑咐著。「我走了。」車在窗子鍘至上緣的同時啟行。他向我招手,我貼在窗邊,眼看他被拖進視線的盡頭。   在機場等待登機,一片落地窗外碧天白雲,飛機此起彼落。我打開微信,敲進了置頂的對話框。   「如果我回臺灣,想要了怎麼辦?寂寞了怎麼辦?」   「愛會克服這一切。」   「我常覺得在中國這幾個月像一場夢,而這場夢總有一天得醒來。」   「你可以不要醒來,一直作夢下去。」   在飛機即將起飛之際,我望著外頭的藍天。赫然清晰自己這次不再失重,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踏實。我要的,都被給予。好像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地在手裡緊攢了些什麼。   回到臺灣後,每日早晨,他會撥視訊電話給我,一睜眼看見的就是他的臉。「みね(Mi Ne),起床啦,」他柔聲地說,「不然又要遲到了。」みね是我的乳名,日文漢字的「峰」。在他以前,只有我的家人,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會這樣喚我。他自頭一次側耳聽到後便再不離口,我也由著他。時常我總賴床給他看,他也絲毫不慍不火。一直在鏡頭那端守著,直至我起身。日日,他一如初遇的那天,月光皎潔。   後來我確信,我愛上他的原因其一,來自於我對於健談的人的著迷。我們幾乎無話不言,彼此不存在祕密。面對面像兩張鏡子互映,澄透見底。我們聊藝術、聊哲學,亦聊政治。他會用他粗濫的語言戲褻地分析我的作品,總以批評開場,時而令我眉頭淺鎖。「所以你是不喜歡嗎?」我問。「喜歡啊,我覺得很棒。」最後卻峰迴路轉,無賴並真誠不已,逗得我難耐。在他一片錯雜荒蕪的哲學語境裡,我總得奮力一番才得開拓出阡陌。「你這是站在哲學制高點對我道德綁架!」但羊腸小徑遁出後,卻又常是片世外桃源。「那你覺得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嗎?」「我不知道呀。」「怎麼可能不知道。」「沒想過這個問題。其實啊,一般大陸的百姓根本沒有空閒想這種問題,因為對我們來說根本不重要。」「是嗎……那記得以後不要說大陸,要說中國。」「好,中國。」   自此我再沒從他嘴裡聽過大陸二字。   幾日後,我在臉書上公開了我們的戀情,一張他與雉奴的照片。燈火昏黃,雉奴的手搭在他的手上,父子倆望進彼此的眼裡,全是笑意。許多人都留言祝賀,美言鼎沸。   「恭喜。」   「要幸福啊!」   「我要哭了。」   「天啊!」   於一片歡欣中,我瞥見與他的前景,滿是向榮。但我沒有說出口的是,這段關係的真實距離。但興許壓根不值得一提,若心靈的距離夠近了,肉體再遠又何妨?早先的擔憂,我竟也都安然度過。從無一絲越界的念頭,那時我才知曉原來我在感情裡是這樣忠貞。   自回臺灣前,我便開始構思新的舞作,一支雙人舞。人遇見了另一人,如何褪去防備,交付自己,那是我當下生命對於愛情的體悟。當時的舞作大意裡寫道:「愛情前頭人們平等,愛情裡頭人們等待。感謝傷害過自己的這個世界,它給了你雨,但也教會你撐傘,而人們總在絕望中遇見愛。有一天,有個人會飄洋過海、翻山越嶺來愛你,必須是這麼相信著。當那天到來,你們都不說話,只愛著。」   開頭,一場停不了的大雨,濕透的心已然報廢。而緣分使兩條線交跨,有個人願意真心付出自己來遮蔽,為一把傘。我死守著一張椅子,苦痛、憤怒都積攢其上,不住地蜷縮著撫弄椅身。他將我溫柔提起帶離,凌空的瞬間我回頭望向自己的牢籠,仍是不捨。著地時癱軟,他輕放我倆。於匍匐、翻滾與交疊裡確認彼此的存在,恍惚裡四手牢握。接而拔地立起,天旋地轉。大千的空景亂眼,凌亂之際他將我揪回,我一躍而落在他的臂膀上棲息。緩而雙腳降下,頭一次明白腳踏實地活著。我帶著他回家,崎嶇的迷宮裡找一個只有我們的角落歇下。霎時我渴望,兩人一同闖蕩。狂奔、凝視與相擁。浪蕩與激情過後,停下腳步,安歇在我曾經的囚牢上。此次,換我為我們打起一張潔淨的傘。   正式演出的四場,我幾乎場場都哭。我想到他,縱然他不在場,我卻感覺他始終未離,一心與我共舞。奇妙的是,在遇見他前便開始籌思的作品,最後卻全然吻合我們的關係。我瞭然自己這支舞是為他而跳的。演後座談裡,一位觀眾問我,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我做出這樣一個作品。我說,緣分很慘忍,我這一生都在質疑自己值不值得被愛。但是請相信,終有一天,在最幽晦的時刻,它會到來,並拯救你。「請相信緣分,請相信它。」   那個作品是我們故事的開始,但我從來沒給他看過。它是我內心最私密的一場告白,僅能竊竊私言。一場告白,僅能竊竊私言。 (肆)   一次喝酒的聚會當中,我與好友們宣布他即將來到臺灣的消息。「叫他十月來啊,這樣他就能跟我們一起走同志大遊行了。」尼特手裡拿著酒杯,搖晃著,冰塊喀吱兩聲。「你們知道他每個月都寄月銀給他嗎?很會撈,很棒。」尼特提高聲量,浮誇地吐露。我窩在酒杯後竊喜,「是啊,我是小主嘛。」「但他真的會來嗎?」陸無倏地出了這句。「聽說他們那邊過來不是很麻煩嗎?」問句由假伯斯替他補完。他倆一搭一唱,直望著我,像護主的忠僕,聲聲地關切。   「他會來的。」夜店的燈昏黃得我雙目難焦,遂散神望進眼前一片淡淡的黑暗裡。   「好啦,快喝酒!」小十停了話題,剛好舞池裡一首歌到頭,節奏一轉,輕快攤懶。「我真的為你高興。」當我嘴裡還啣著吸管,小十張出雙手深深地擁抱了我,溫香綿長。「嗯。」我們看著對方,晦澀的燈霎時暖了一些,迸刺的低音漸漸被撫平成了背景。我的嘴角拉開,伸出手揉擰著他的長髮。那些年,我們在那樣縱溺聲色的深林裡挾著彼此穿越,情風慾浪都未曾離棄。   隔日午後醒來時還有些悶眩,手機畫面一開,反射地就丟了訊息給他:「來臺灣的事情辦得怎樣了?」「還在辦呢,最近太忙了。」嗯,你記得要去辦啊,我的姊妹們都很期待見你呢。   「剛睡醒啊?棉被裡穿了什麼啊?我看看。」   「不要啦。」我把頭悶在枕畔。   「快讓我看看。」他的聲音不知怎地,聽來像一種命令抑或是調侃,邪柔的、巧佞的綜合體。   被單離床,下頭是赤條的身體。他盯著我,畫面裡的人身迅速地褪去外裹。他的手順流而下,匯旋在肉慾的岔口。眼神裡一句話也沒說,那渴卻是焦灼震耳。我握著我,他握著他,手與指的快語。啊。老婆。緩緩穿梭在彼此下身,密合,一圈、兩圈,重套輕擰。再墜,再墜,表皮一片濕淫煎著。進,來——真緊。甬道裡狂奔著尋找真理,通體軟麻。雙腳摩擦,被單與肌膚貼伏著生熱。快,還能再快。幹。你好美。老公。清液滑進眉間,灌進密林裡深遂的深邃的溝。雙脣難合,喘進彼此的鼻息。我,要,給,我。分秒予了彼此,肉體便在媒介裡弭合。頂端見著潮瀾相會,一同碎身墜落。   可能是世界,或者畫面靜止,還跨不過來這一刻,然後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笑了。

  同志大遊行那天,我們幾個一如往常在臺大醫院站集合。那天是臺灣每年最妖豔絢放的日子,肉體的解放,內著、皮革、變裝秀,宣示著性的積極。當然亦少不了大軍壓境,揣捧陽剛。肌理與髮鬢削出性的軒昂,比的是誰能更炙熾,向是臺灣男同志們最稀罕也最心照不宣的一致目標。   尼特立在路肩向外張著,他和男友冒並肩,兩人黝黑的肌膚在陽光下暗燃。他向是我們中最靠近主流的一個,來往的人群也不乏目光。我心想,人們總想能更容易被愛,但抑或只是更容易被選擇?我陷進自己的思緒裡。「怎麼那麼慢啊。」陸無坐在樹陰下乘涼,一身黑襯衫短褲,早已被汗水侵濕。「小十也太慢了吧,一定是在跟餡餡打炮。」假伯斯嘴下剛停,兩人從轉角出現,奔了上來。「對不起!剛打扮太久所以遲到了!」小十用一貫的嬌滴嗓音,試圖想瞞混過去。瞧他皮裙絲襪磨得雙腿柔亮,看來確實是打扮了一番。「好啦,打炮就打炮。」「就說了不是哦!」陸無與小十逗著嘴,我瞅著他們發笑。   行進開始,我們每年都義務似地走上這條大道。驕傲地慶祝自己的身分,但同時亦不明白,路的盡頭能是什麼,身旁的人們又是否有著相似的悲喜?「如果他有來就好了。」不知何時,賈伯斯走到我身旁。「啊,對啊,但他工作太忙了嘛。」我無法完全隱匿自己的失落,但亦撐起微笑。「反正你們還在就好了呀。」我伸出手拐過他的脖子,揪著他嬌小的身軀。臉頰就著他的頭,給了彼此一個擁抱。   在下個路的盡頭,遊行隊伍襯著底,我們在轉角處拍了一張大合照。眾人的微笑被嵌在相片底,配著尼特的招牌吐舌。後來的幾年我們再也沒有一起走過遊行,我的記憶始終泊在二零一五。

  那陣子他的工作開始繁忙,每日的「晨昏定省」也少了。我亦不甚在意,遠距離關係裡不缺空間。兩三天一次的視訊通話依舊甜膩,天南地北,廢寢忘食。生活開始安定,化身成彼此常軌,信步向前。   十一月的某天晚上,我們一如往常地視訊聊天。   「我跟你說,我最近有點想要去刺青耶。」   「幹嘛刺青?」   「就想刺,覺得要刺些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事,但還不知道是什麼。」   「不要刺啦,一點也不有趣。」他還是頭一次直白地反對我的念頭。   「為什麼啊?」   「就別刺吧。」我還沒機會多想,便突然記起一件事。   「你之前說要送我的髮晶手鍊到底什麼時候要買啊?」   「啊,忘記了,這不是都要忙死了嘛,過幾天馬上買給你啊。」   「這麼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我最近還在幫你籌備另一個禮物啊,之後你就知道了,你會喜歡的。」   聽他神秘兮兮,我竟打從心底期待了起來。   家常的對話流水一般,時至凌晨一點,他該去睡了,便與我道晚安。臨行前說了最後一句。   「欸我跟你說一件事,我最近突然覺得,我還是想跟女生結婚欸。」他的嘴角還抹著上個話題的殘笑。   即刻我的腦內一陣塌崩,覆平了我的所有思緒。「什麼?」我還沒能置信。他急忙澄清:「就是一個想法嘛,和你分享一下,說不定我明天睡醒又變了,你也知道我。」的確,他總對世事都抱著隨興的態度,沒有永遠絕對的立場,但一絲星火仍燎原如炬。當晚我眼看自己沸騰,訴說自己如何感覺遭到背叛。當初他承諾,「愛能克服一切」。我始終傾心相信他,篤定自己捧著一段珍貴的關係歸來,又如何不宣地諾下一生一世。   「你怎麼可以。」眼淚蠻愣地摔下,沒想到自己會再有為他流淚的一日。   「對不起。」他從沒這麼嚴肅,只是凝重地看著我。   「我在這裡,每天回家都希望有一個人能在身邊,互相照顧。這幾個月這樣下來,我有點累。我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喜歡女生,而且,這樣我的生活會更容易一些。你也知道在中國,大家還是不太能接受這種事。尤其我想要做生意、想要賺大錢,和女人結婚會輕鬆很多。」他如真誠地誦唸祭文,我只能坐等蒼白。   一晌沉默後,他問:「你想要分手嗎?」   「我不知道,你讓我想想。」   我想起他與我說過,自己在感情裡從不吵架,他認為那是世上最無益的事。我當下便明白,這即是我想要的感情。而那回也是我們關係裡最擬近吵架的一次,卻仍是溫柔軟語。   過後的兩三夜,我皆徹夜輾轉,早晨醒來的時候臉頰和枕頭上都還殘有淚漬,渾渾噩噩地跌出了家門。從蘆洲到公館,像一程漫長的夜車。從十八歲到二十三歲,短短五年,我在愛情的肉市裡被剁得稀爛,誆自己不再信奉浪漫。赫然想起了北京與成都的來回機票。與他在一起,僅有「自然」二字。我都能要,他都能給,倆人的關係從不掂斤論兩。感情的秤盤裡匯滿一池蜜泉,水乳交融。然一旦意識到自己必須得「要」出口之時,便毀了平衡,滿塘溫柔註定崩洩。倘若他要的已與我不同,便沒有綁住他的必要。愛情是彼此攜手安步向前,若兩人三腳最終只得絆磕情意。   自那一刻,我們已然失去了共同的未來。   走進教室,教授早已開始講課,訓詁學。許慎的《說文解字》:「詁,訓故言也。故言者,舊言也。十口所識前言也。訓者,說教也。訓故言者,說釋故言以教人是之謂詁。」迂腐的探究。往昔的話如何說的早是無從追索,過了那個當口,語意分秒都在變體、糊解、竄離。執著舊言便亦說不清現在,瞭然一門敗給了時間的學問。   「我們分手吧。」擱下早餐,我指下一鍵送出。   從沒意會那串「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如近午的刑場。   「你確定了?」   「嗯,我們要的已經不同了。」   我真能看見,在屏幕的另一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角欲言。    「我愛你,みね。」   「我也愛你。」   螢幕暗去,我抬頭看向黑板,聽教授講解周大璞的《訓詁學》第一章。下課後我轉向作在身後的傑鹿,「中午要去哪裡吃飯啊?」臉上的笑容比一朵荼蘼還要冶豔。

 

(伍)   近午夜,從捷運站走出時,已沒了公車。我在寬空的馬路旁行走,兀自聽著音樂。這一向是條寂寞的路,闃黑的前方被零星燈火提著。一路上走過重重鐵幕,矗在兩旁。僅有超商及一間永和豆漿還開著,積著不眠的客。對面一個公園,早已荒了人煙,鞦韆被吊著示眾。一個流浪漢在長椅上橫臥,他的身影深得像團黑洞,我提起腳步。   下一首歌,張惠妹的〈記得〉,前奏水滴一般地灑開。   「我們都忘了 這條路走了多久   心中是清楚的 有一天 有一天都會停的   讓時間說真話 雖然我也害怕   在天黑了以後 我們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以後

  誰還記得 是誰先說永遠的愛我   以前的一句話 是我們以後的傷口   過了太久 沒人記得當初那些溫柔   我和你手牽手 說要一起 走到最後

  我不覺地想起他的承諾,如何畫成一輩子的草圖,如今已無法興土。彼此的之間,張張機票的飛行縮短的,以及從沒能縮短的距離。「就算只能擁有你一天也好。」儘管後來那所有權判多了幾天,終究歸還,贖了一副貓頭鷹木屍的冷棺。   「我們都累了 卻沒辦法往回走   兩顆心都迷惑 怎麼說 怎麼說都沒有救   親愛的為什麼 也許你也不懂   兩個相愛的人 等著對方先說想分開的理由

  誰還記得愛情開始變化的時候   我和你的眼中 看見了不同的天空   走的太遠 終於走到分岔路的路口   是不是你和我 要有兩個相反的夢」

  牽手、擁抱、做愛,他的肌膚與掌紋,只剩我糊如徹夜點燈的眼。他好幾次的提問,由我成全,最後亦由我結束。沒有背道而馳,而是讓他去走他想要的路,我目送不迭。   「誰還記得 是誰先說永遠的愛我   以前的一句話 是我們以後的傷口   過了太久 沒人記得當初那些溫柔   我和你手牽手 說要一起 走到最後   我和你手牽手 說要一起 走到最後」   我早已看不清眼前的路,呼吸斷促,雙腳卻還硬擰著地走。大口地喘氣,我跌坐路邊,放聲嚎哭,抽噎不停,哽進的並非怨怒也不僅是悲傷。感覺他的脣正在遠離,最後的水與氣從接縫間溜逝。霎時明白什麼被全然地挖空了,生命從此落疤。   不覺恍惚了多久,我軟坐在家樓下的階梯前。擡頭一看,覺得樓比起以往拔高了許多,人顯得無端零碎。〈記得〉早已播完許久,我停下音樂,撐起自己,抹乾眼角,進屋時已是一張笑臉。   往後幾天,日子癟癟澀澀的,像破了皮的氣球,使盡力也吹鼓不起來。直到他傳了訊息給我,「みね,みね。」嗨,我沒事啊,對啊最近好忙呀,你還好嗎?   「我現在還會想到,我居然會抱著你的腳睡覺。在北京啊,我說我睏了,你說你看電視,我居然抱著你腿睡覺。」他說,我無端地也笑了,苦苦甜甜的。   「其實你對我真的是完美戀人,我愛你的一切,對感情和生活的理解態度,都是我喜歡的。我喜歡和尊重為了夢想去努力的人,不會有人比你更吸引我。謝謝你愛我,謝謝你陪我這麼久。這是一段難得的經歷,一個讓我記憶深刻,讓我能夠經常想念的經歷。雖然我很少聯繫你,但我會經常想到你,已經習慣了。如果我覺得以後我自己搞清楚了,如果那時候還愛你,想一輩子了,除非你有了朋友*,不然我會重新追求你的。」   看著訊息,心中百味雜陳。嘴角木然牽起,和淺陷的眉頭共吟。我艱緩地敲著螢幕,一字一字築起,像海邊的堤岸,我兀自走上。 「這是一段成熟的感情,分開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因為太希望對方能好好的。」

 

  自那時候之後,我沒公開分手的消息。也許因為至分手時僅四個半月的關係,我竟還好面子。但更多的是,我們之間全然不似分開。依然親暱地稱呼彼此,依然道愛,依然維持頻繁地網路性互動。我倆進入了一種全新的關係,像藕斷後所能牽出最美好的絲連。隔年三月,我在臉書發表了一篇我倆故事的上集,篇幅含括從相遇直至我回到臺灣,我樂地沉浸於現在、過去與未來間的曖昧互文。他依舊充斥我的版面,虛擬與現實無異。我感到安心,內裡還暗自竊喜,睥睨著現代人的速食愛情。   我時常將手機裡他自慰的影片翻出,然後與他一同攀峰。我能永恆地擁有他為我迸發的瞬間,而我也始終為他綻放。慢慢地,我開始可以解禁自己的身體,去容納另外一個男人。但心還是窗扉緊掩,瞥不得一個過客。那陣子我結識一個男人,和他僅僅是持著肉體關係,上過幾回旅館。他碰撞的時刻總要我吻他、抱緊他,或為他舔去額角的汗滴。我歡喜又有人能深雕我的身體,鑿滿一個慾的甜窩。   清晨六點,醒來時男人恰巧外出。我滑開手機,傳了訊息給他,他一通電話打了過來。   「不在家呀?」他用完早餐,歇在床上,一床棉被密裹著。「對呀,在旅館。」我微笑。「人呢?」「出去了。」「怎麼樣?」「還行吧,不就打炮嗎?」「說說啊!」「我們一起洗澡,幫對方搓身體,然後上床。他蠻大的,也持久,還不錯。他還一直問我爽不爽。」我目睹著自己於子畫面裡如何眼帶春色。   句子收尾,他嗯了一聲,盯著我,我也看著他,發覺自己許久沒有好好瞧過他。旅館的房間悶暗,床頭一盞燈打來如聚光燈,恍得我眼澀。他還是很深地看著我,畫面裡白床潔被,幾乎可以嗅到一種太新的氣味。我們只是望著彼此,冷幕裡誰也沒動。我在陌生的房間裡,被褥凌亂,床邊還有另一個男人的氣味和餘液。他的眼神如釘,我伏在框幕邊緣,嗅到互殘的徵兆。下一秒,我們幾乎同時紅了眼眶,我的眼淚楞直地劃破眼緣墜落。他的鼻側染紅,很輕地吸束了一下,透過麥克風卻像枚榴彈在空蕩的房間裡爆發。但我們始終沒有將視線移開對方,所有細節都像乾柴燃火,啪噠啪噠地碎語,空氣變得稀薄鼓刺。   「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的腮幫子抽動了一下,緩慢艱難地磨出這句話。嗓音裡幾乎有股恨意,酸勁發了酵,但很快地竄進了網路訊號的延遲裡頭,瞬眼無痕。   我明白他言不由衷,伸出手,拭乾了眼淚。他也囫圇刷了一臉,又換上先前的輕笑。「好了,你再睡下吧,我也要再休息一下。」我明白他剛起床,不可能再回籠,但嘴上只喃著好,螢幕下一秒便黑了。   我久久不能平復,躺在旅店一張白床上,自我剖虐的術台,等待男人回來整收這具遺屍。

 

  爾後又一次姊妹聚會,我們同樣聚在G Star。此起彼落地聊著彼此的生活,我亦沒有別的可說,只欣喜地分享我與他的近況。那陣子,因我與他的狀態,我好似真切地遇見了細水長流。你們知道嗎?他說他真的很想來臺灣,最近要去辦手續。   「我真的希望能從你嘴裡聽到別的名字,」尼特一刀刺進對話裡,「說實在,他在我心裡一直是一個光說不練的人。」   我倏然沉默了。情緒從訝異、疑惑再熬至慍火。我端著酒杯,久久陷在反覆詰問裡。   當張愛玲心繫胡蘭成,人們歌揚這段殘破的愛。張愛玲戀得越苦,世人越是狂奮地謳歌愛的深澀。古往今來的所有絕世佳話,一併承擔著人類感情的空相,無法奉獻生命去貫徹真愛的存在。紙本傳說裡談真愛,人們引得香熱;現世生活裡談真愛,人們喊得毒辣。直叫傻,叫癡,叫妄想。   「我覺得我跟他是靈魂伴侶。」   「你怎麼能確定?」陸無秉持一貫的質疑態度。   「既然只有我能定義自己的靈魂,那我也能定義自己的靈魂伴侶吧?」語罷,我抓起酒杯微狠地啜了一口。夜店裡的人海升落晃顫,低沉的重音被溶在這池深藍裡,惘惘靜靜。 *註:中國用語常將男、女朋友簡稱為朋友。

 

(陸)   那年我在系上選修的專書課,懵懂之間選擇了莊子。此前我不甚理解莊子,只認為他像個教科書裡的名詞,用於得分與引用。而教授某一週談的是「莊子的感情」。簡報畫面上一段引言,《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底圖上,兩隻魚在大海裡相背優游。   「莊子認為,人的感情,或者說愛,是建築在互相索取上。這個世界,像個乾涸的池塘,人們相互以彼此剩餘的口水來接濟對方。當我們遇到了一個自己愛的人,便希望他們以我們想要的方式愛我們。人們通常只說『相濡以沫』,卻忽略了『相忘於江湖』才是生命最完滿的狀態。在大海裡活著,忘記彼此。」   「然而忘記彼此是什麼意思呢?」我聚精會神,深怕漏了一字,「就是不為對方做決定。」教授停頓了一下,終於脫口。   赫然全都懂了,我理想的愛,我對他的愛。   「我愛你,可是我們都是自由的。」教授以此句作結,我已然紅了眼眶。   我愛他,可我更希望他自由。若他曾在此地,此刻我們相愛,以身相濕,只消一剎那的緣分。我眼看他歸返海中,不再需要我的吻,我皸乾的脣裂成永劫的等待。站在潮退的線上,細沙鑽過指縫,久違的海水沁涼如冰。望著他沒入水下,在淺海裡,陽光穿下如柱,他翱翔其中,不時地笑聲盈耳。   那陣子恰好與逼逼見面,他一向是眾朋友裡最靈性的。我與他分享近日與莊子的相會。「莊子的感情嗎……好難呀。」「是啊,所以是種練習吧。」我倆在湳雅夜市約見,一邊啖著豆花,腦中閃過許多思緒。他柔暖地看著我,眼裡有股淺潮欲襲,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結束時,我與他道別,看著他離去的背景,我赫然感覺生命裡的每一刻,人們都在練習著。不只是愛情,而是感情。我們如何愛,卻又必須明白時間與空間終將使人分離。但若你我仍同游於大海,就該明白我們的愛未曾殞亡。   後來再與那些只聞得上半卻不明下半的朋友們說起這個故事時,我已經能帶著真實的笑臉去鉤勒那些微苦的片段。「你怎麼能就這樣讓他走啊?」對方幾乎是訝異地喊了出來。「嗯……我也不知道耶。」日子便悠悠盯著空白慢慢蒸餾成汪洋大海。

 

  在臺灣我做的最後一個作品,描寫人們如何迎向並放下過去。舞臺的二樓欄杆上貼滿了屬於舞者們的回憶,我的選集裡頭有三張他的照片。第一張是他與雉奴的父子合照,第二張是我用腳逗弄雉奴的情景,最後一張則是他熟睡的側臉。最後結尾時,舞者們將那些代表回憶的物品整齊地擺在舞臺的右上角,幾乎如場祭儀一般,在它身旁起舞,歌頌亦為道別,最後步出舞臺。於是這輛回憶的列車繼續駛向遠方,直到有天我們再與它們於另一個時空不期而遇。   隨後我於二零一六年離開臺灣,前往紐約,搬進了新的房子。四面白牆互相瞅著,顯得寂寥無味。我打開行李,瞥見一卷黑膠片,納悶著。打開來發現是製作的布景留下的相片。我將它們貼上牆壁,熟睡的他在床的彼岸,每日醒來都能遇見。心想時差之故,或許我醒來的時候他亦正在熟睡。從前只是空間,如今倒連時間也成了我們的敵人了。但我不與它們交惡,只靜靜任由它們擺渡。   來紐約後,我悒鬱了好些時日。因文化差異、種族歧視還有語言能力的隔閡,始終寡歡。他時常給我鼓勵,總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仍會花時間聽我說話,或與我分享工作近況。他已回到遼寧本溪的老家,幫家族企業做事。於我,這個人早不再僅是個「男朋友」或「前任情人」,而是生命中烙的一個印,不因名分而改變關係的本質。後來我問他,能否有空時去找他,或他來找我。他只堅嚴地說,現在的他想先好好衝刺事業,不願分心。   而數月過去,我開始適應紐約的生活,已經能夠接納新的人走進我的心靈或者掘發肉體關係。我們仍間或與彼此分享近來所遇見的人,或性事上的遊歷。通常是我與他分享,而他總樂意聆聽,卻少提自己。那你呢?最近有遇見誰嗎?   「我和你說,我最近跟一個人走得很近,我覺得我蠻喜歡他的。」啊,是嗎?你們認識多久了?「幾個禮拜吧。」進展到甚麼程度了?「該做的都做啦。」幾個禮拜?那怎麼一直沒跟我說?「我現在跟你說啦。」那是因為我問你,如果我不問你,你是不是一直不跟我說了?「應該還是會說吧。」那你們現在呢?是什麼關係啊?「應該算是在一起了吧。」   他最後的這句一浮現,我在路口立了良久。   「那很好欸,恭喜你。我最近也認識了一個對象,正在約會。照片?不想給你看。生氣,隨便你啊。我為什麼要跟你說啊?反正你也沒跟我說啊。」手指停了一晌,「好啦,等一下。」他收到照片,「床上很好啊,我們很契合。」我說。   「嗯。」他回覆。   又過了幾個街口,紅燈在對街燒起,我再次停下。「其實,我騙你的,根本沒有這個人,圖片我從網路上抓的。」不知怎地,我的內心一陣鼓譟。「你剛聽到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我發覺,自己還是挺想佔有你的。」他的語音訊息裡,一字一句都連綴千斤。   一股熱騰從心窩湧出,漫山覆野。我撒了個謊,卻鉤上鋃鐺沉沉一串實話。   「他對我很好,也習慣了他在我身邊。但我沒那麼喜歡他,可能過一陣子就分手了吧。我們?我不知道,我們太遠了。況且我自己也還不確定我想要的是什麼。」   「我從小做春夢的時候,夢到的都是男生。夢到過女生的裸體,但是最後女生長了翅膀變成了天使。我變成了小孩子,被天使抱著飛走了。我在想,是不是男生能滿足我一部份的性欲,我以前和男生相處的時候特別覬覦他的下體;和女生我會變得更紳士,而且更能滿足我對於戀愛的追求。和你在一起滿足了我的精神追求,但缺少了戀愛的富足。精神追求是我對於性格上的鍛鍊,比如我的好奇心,一直成長的需求。但戀愛上,需要滿足。我以直以來對於戀愛有固定的想法和習慣,比如我覺得和女生談戀愛是對的,這是我的習慣,我也習慣於這種習慣,所以我在這種不需要改變的狀況下更舒適,要我打破這種習慣我會不舒服。和女生在一起更有安全感。我從小一直都是一個坦坦蕩蕩的人,和朋友也沒甚麼秘密,可是做一個Gay好累。我不想再對不起男生了。」   「我想和你做朋友。」   他頓了一刻,又像口無盡的氣,「你自由了。」   我站在荒野的十字上,連同靈與肉一併遺散,遠方是禿鷹盤旋的陰影。「我本來就是自由的啊。」我本來就是自由的啊,本來就是啊。又是細沙清水,他因何還在淺水裡趑趄不前,我卻是永恆地癡笑著。   「我想做你的朋友。不知道對你是愛還是什麼感情了,有點依賴但又想脫離。你是我的秘密,但我也有些習慣了。特別希望你可以幸福,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如果你覺得是浪費時間的話。我拋棄你的同時,也是被你拋棄了啊。力的作用是互相的,這只是一個決定。我覺得對你有責任,但責任不只是愛,同樣也是不愛。愛的結局只是你期待的,但不一定是最好的。」   我驟然想起了浪費和虛度的差別,我所想的始終都是虛度。   但無論如何,什麼關係、什麼名分,這都毋寧是一輩子了。

 

  往後日子軌上奔馳,我試圖在繁忙的紐約城裡站穩重心,兢兢學習做個學生和藝術家。他則是被工作掩埋,幾乎無暇與新人相處。近日除了早已動工多時的家族企業溫泉旅館,還自己在外面租了教室,開補習班教數學。我們都被歲月推搡帶跑著,沒人持暇回首拋擲一聲嘆息。   他某日在補習班,同我講述裝修、招生的種種艱辛,還有他與男友的疏離,「幾個禮拜沒見面了吧,」電話打來的時候,他看來有些疲倦。但室內一片窗明几淨,他伶伶一個人影在空蕩的教室裡顯得單薄。「現在在補習班,最近弄裝修呢,應該過陣子就好了。」他身旁混灑著些人聲,像孩子們在嬉鬧。「樓下是一個國小,可能是那邊的學生吧。教室就我一個人啊。」我一時好想念他,便縱我們扣打過無數次的視訊通話,我眼望他春夏過秋冬,長鬢短鬚,薄服厚衫。 赫然我感覺自己需要他。我需要知道,自己尚未完全失去這一個人。   「把褲子脫了,」我對他說,「我要看你。」「幹嘛?」嘴上問著,但他並沒有太多的驚疑。「突然想要了?」他把褲頭褪下,黝黑的陰莖一下翻了出來,五指熟巧地攀上了自己的性器。「老婆,你好性感啊。」「我很想你。」那你呢?「我想你的小穴。」「我想你。」可是你。「我要進去了啊。」「啊,老公。」螢幕裡的他喘著氣,立在教室的課桌旁抽弄著他的下身,眉頭微鎖。遠處零稀的人聲像種淺淺的賀讚,抑或隱隱的咒謔,一方潔白的課室霎時被綴得淫麗不已。「好舒服啊,老婆,幹死你。」是啊,我從來不曾活過,若是沒有遇見你。   「啊,啊哈。」他的精液撒在白淨的桌面上,像是一點一滴地在望內鑽,又像汩汩地漫漲成道道白潮。我竟一時失語,只見得午後一盞金陽染得他眉目鑠鑠奪人。他方回過神,咧開一張笑靨。   「好啦,我先清理一下了。」他看了我一眼,溫柔仍舊,通明的黑瞳恰如那日。   他從未遠離,他始終都還在,我仍是他心尖上最珍視的那個人。儘便他手攬新人,即使我此刻幾乎是在與他鑄下道德的罪,但他最愛的依舊是我。道德於真愛面前也僅如吱啞一般囁嚅。

 

  我決心要去找他,於二零一七的暑假,碩士學旅第一年結束。我亟欲回到中國,再見上他一面。若我能再見他,也許,真的也許。一路從年初喊到夏天,他始終未答應我,硬是拖著,我不理解他因何如此抗拒。   「我不想讓你看到現在的我,這麼落魄。」他說了幾次同樣的話。當初我們相遇時,他身價百萬。如今不如往日,他龐大的自尊不允許他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潦倒。   「我不在意,我可以自己出錢。」   「但我在意。」   「而且,他最近有點不高興。他一直知道你是他無法超越的存在,而且他知道我們還在聯絡。我想要好好地和他發展,他一直在我身邊。我們雖然老是吵架,也聊不來,但我需要他。」   「你不是說過根本不愛他,你們根本不合。」   「是吧,但現在我們就在一起。」   那我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能夠復合?我們隨時都能。   「我們沒有未來。」   「嗯。」我深知他是一個善變的人,就像他始終不明白,或說不願明白自己的性向,或自己究竟愛什麼、想什麼。但我亦不在意,因為我執念在此與他虛度,以我所有的。   不時,在公車車窗的倒影、夕陽下微寒的柔風,我都會想起他。每個空蕩的床側、每篇詩作、每個舞姿,都有他的遺跡。偶爾,我們依舊聊生活、聊性、聊愛。歲月靜好,不願奢望更多。而我不再提起自己要去中國找他,夏天回了一趟臺灣,在八月又回到了溽熱的紐約。他已經數日沒有回覆訊息,但先前也常這樣,工作一忙便什麼都忘了。只希望他過得好,即便那也已經與我無關。   八月九日,我再傳了一封訊息給他,「又死啦?」   「對方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的朋友。請先自我介紹,對方接受後,才能聊天。」   不是朋友?等等,怎麼會……?我們現在連朋友都不是了嗎?   我一連傳送了好幾次朋友邀請給他,「搞什麼啊?」「你怎麼可以這樣。」「把話說清楚,我就離開。」守在螢幕前,緊瞪著任何變化。   他終於通過了我的邀請,給了一個凝重的表情符號。   「什麼意思啊你。」   「和你說了啊,他覺得我一直忘不了你,不高興了。」   「反正你又不愛他。」   「我愛他。」   「怎麼突然又愛了。」   「不喜歡他的人,但是對我挺好的。不過他最近太煩了,還會看我的手機。」   「我以為在你的生命裡,我比他重要。」   「但你是過去式了。」   「雖然過去了,可是是生命裡很重要的一部分,對我來說。」   「對我來說也是。他不想讓我聯繫你,覺得你對我太重要,我忘不掉你,說你是一道坎。」   「所以怎樣,他叫你刪掉我,你就做了嗎?」   「我當然做了啊。」   「為何。」   「他是我的男朋友。」   「覺得可以放下我了?」   「嗯⊙_⊙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想傷害他。我很愛他。」   「因為他對你好你就愛他啊?」   「什麼亂七八糟。」   「你自己說的。」   「我愛他,就這樣。不想我的過去給他帶來傷害。」   「你說你不喜歡他,但他對你好,然後又說你愛他。」   「喜歡和愛不一樣啊。」   「差別在哪,跟我說說。」   「不喜歡是因為和我生活過不到一塊去,很難溝通,但是我愛他,願意為他去改變我過去的習慣。」   「那愛是哪裡來的?」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會不會分手,但至少我現在很愛他。」   「怎麼可能會有不喜歡但是愛的狀況。」   「我啊,我就是啊。」   「你有病。那你愛他給你的感覺是什麼?」   「安穩,溫馨,信任我。」   「你只是需要一個人在旁邊吧,像寵物一樣,但這段關係並沒有讓你更好。」   「你不要這麼說。你不許說他,他現在是我男朋友。」   「我沒有攻擊他,是你自己提出問題的。」   「如果你有,我真的要徹底把你刪了,哈哈。」   「我沒必要說他,你自己清楚。我希望你快樂,你快樂就好。我只是想知道你對這段感情的看法,就像我們以前什麼都可以聊。不會因為你進入下一段關係就不一樣,你想要這樣的關係那就去做吧。」   有把溫火從喉際不斷上竄,煙硝哽嗆。   「為什麼,你能愛他,卻不能愛我了?」   「因為我變了。」   「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蠻笨的,還是一直想你。」   「可不是,想我幹嘛。」   「過去就過去吧。」他這句話出口,像是字從來只是字一樣。   「我忙了哦。」   「掰掰。」

 

  三日後的下午,我從一場長夢裡半醒。渾渾噩噩地拾起手機,發現他傳了一封語音訊息給我,我即刻點開,連忙地按響了訊息。   「你要是還愛著李騖,你就來跟我爭。你要是想玩他,你就早滾。」   訊息裡是他的聲音,不帶情緒地說出這段文字。當我想回覆時,發現又再一次,他刪除了我。我不再傳送朋友邀請,僅握著手機發楞,良久,也沒意識到它何時已經落到了地上。出神地望著前方一片空虛,寒勁從夢裡抖竄出來,不想比噩夢更慘酷的竟是生活。   李騖,我想起尼特那次聚會的一句話,不料再叫起這個名字,竟也成了最後一次。   午後的橘陽蒸得室內濛濛一片,想起晏殊的〈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春暮如情尾,好大一聲巴掌。人還未醒,日已黃昏。   我不敢和人說,也不知怎麼與人說,只同一個高中時代的摯友傾吐。我叫他「就是T」,因他在男同志社群裡始終跌跌撞撞、識人不清。我時常想,他不如當個T,也許人生會輕鬆許多。   「你們都不是當時彼此相愛,視對方為終身靈魂伴侶的人了。」就是T回。   「你們都不在北京了,」回不去了,「你也不再是那個在北京讀書的江峰。」是嗎?可我總想著我還愛他,不是嗎?   「該往前走了,江峰。」他甚少喚我江峰,我明白他有多認真。   我也很想,真的。   從二零一五年六月十日,到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二日,七百九十四個日子。其間我倆起起伏伏,永遠是兩座城市的距離。即便經歷中國那段糾結的歲月,以及分手,再到後來他與別人交往,我始終堅信我們的靈魂屬於彼此。直到那天,我真正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感覺。分手從不等於失去,分手僅是關係的掠奪,但失去則是靈魂的大刑。而更殘忍的是,當愛上一個人,僅僅是在愛上的那一刻觸碰了他,此後便是永恆地放手。   我拉開抽屜,瞥見他送給我的內褲,他的內褲。在成都,我沒從北京帶多少衣服。「我的借你吧。」「你這都鬆掉了!」他從櫃子裡拿了一件塌垮的水藍色內褲,遞給了我。後來即便它給洗得越來越撐,我也捨不得丟,只放在抽屜裡。今後我每回滑開抽屜,都會看見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像屍卻不臭不腐,一尊荒蕪的碑。   我打開手機,點出微信,已然月餘不曾收到他的訊息。但他的對話仍僵在頂端,腳尖佇立著,睥睨地憐憫。兩年前,我將它置頂,不曾想過會有解除的一日。如今它悄然下沉,成了第十七個,可能也永遠不會再浮升。我發現他換了張相片,他貌如個專業的補教名師。相片裡他笑容依舊,我卻再也無能熟悉了。   相簿裡,他的照片都還在,甚至手機已然將他設定為一個「人物」。事實上他佔據了兩個席位,一個戴眼鏡的與一個沒戴眼鏡的他,畢竟科技不如我一般明瞭他。他曾主演過許多我的相片與影片,記憶體裡的明星。我每日都會看見他在我房間的牆上,熟睡的他還有與雉奴遊戲的他。那個鏡頭角度的背後,曾經有個人,死心塌地地以對他的愛為食。   我開始相信「魔鬼藏在細節裡」,或者細節本身便是魔鬼。生活的軌跡裡削下的靈魂碎片,它們繼而有了自己的生命,最後卻總選擇背叛。   一個午後,我在床上靜躺,頭沉沉地枕在自己的左手上,髮絲跌進焚涼無定的指間。金橘的晚陽岔過窗外的逃生梯,鑽進臥室裡,溫良地把室內的殘忍空空點亮。看著曠白如魚肚的天花板,我赫然無因地淚流不止。   「透著一片迷濛的光   匯成一片靜默的海   擋住我往前 擋住了   幸福的知覺   你總是擁抱我   說你喜歡這樣的溫度   可是沒說你愛我   你沒說   親愛的   換我說了   我不要你了   我不愛你了   你走吧」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下午〉一時如潮水般掩來。   此刻我又再次看見自己於海邊,而他在淺海的光束裡乍顯還逝。我半身入水,即將自由。看著他的蜃影,還不時與我招手。斜陽眩目,再眨眼時才了悟他早已遠離,潛去海底,深深幾許。我卻仍在半陸貪乾,渴哽無語。我再一次想到莊子,還有教授所說的「忘」。我分明已然做到,卻為何仍在受罰?我只是卑微地、低到了塵埃裡地愛著一個人。這時我才明白,愛令自己仍有期待,僅是不為對方做決定遙遙是不夠的。因而我回不去大海,思念的屍永佇潮線上受刑,為執所苦。不為對方做決定僅是浪漫的自瞞,我仍在深愛,仍在等待。   這場似為而非為的淚祭,巴望著超渡我的地縛與他的蜃影。 終究一躍,縱身大海,他的笑靨沖過腦後。但我澄澈,清楚他在這片海的某處,天地浮游。那樣便足矣,淺如片刻的我們的愛,永遠安然生死於這片海中。   一代宗師裡的一句臺詞:「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不曾細想這句話,直到現在。我不再相信世事有絕對的始止。我並非直到遇見他的那一刻才開始愛他,而是過往的每一步、每個決定,都刻劃著我愛他的緣分。在遇見他前,我路過眾人,嘻笑怒罵。臺中臺北,以至走遍中國,最後回歸北京,只為與他相遇,然後用我們的相遇去複習我們闊別的此生。即便此刻,看似已然止息的當下,我寫下的一字一句仍穩穩刻在我倆的故事裡。當下即成未來,如此後設的愛情。縱然筆停燈歇,故事仍在低語,冥冥安待下一回相遇。   一個午後,我與凌世見面,兩人走在街上亦說亦笑。最後來到一棟樓前,我看向他,表情有些緊張,他的語氣難得溫柔:「我們一起,好嗎?走吧。」走入室內,倆人緩緩坐下。一個男人走近,他坐在我的對面,我有些侷促地笑了笑。午後的陽光斜進窗裡,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斑斕,像海裡的光柱。我想起了那個始終不曾來到的手串,幾乎要無淚地泫泣,卻又會心,淺淺莞爾。連同他曾說過的那個未知的禮物,我淡然明白,此生再沒人能以更珍貴的東西相報。   然後男人開口,我笑了笑,告訴他。   「你好,我想要刺青。刺兩隻魚:一隻金魚,一隻鬥魚。」


 

後記

  這篇花了兩個月寫完,再加上一個月連載,一共三個月。有太多東西可以說了,可能後記本身也能自成一篇。有趣的是,即便在寫後記的當下,我都感覺自己仍在那個故事裡書寫那個故事。   原本沒有打算這麼早寫這一篇,畢竟它可能是我目前人生中最「精彩」的一段。但因事發突然,我感覺自己必須透過書寫來處理自己的情緒和感想。即使要回想所有的片段是非常折騰的,不僅是情緒上的,也是對我這個「阿茲海默」患者的酷刑。可怕的是,每當想起一個新的細節,「啊,當初還發生過這件事」,都再再提醒我,一段感情必須透過多少細節撐起,而那些也往往是落幕後人們最難割捨的。   前面雖然已經寫了三篇小說,卻直到這篇我才感覺自己真的在「布局」。此篇我非常用心地設定和使用「文學」的筆法,自己感覺精巧,但不知道讀者們能夠攫取多少。我個人最喜歡的便是貫串通篇的比喻,什麼比喻?別問我。再來便是文學筆法裡常用的一個叫做「Foreshadow」,中文可以翻作「伏筆」或者「預兆」。我並沒有刻意加入虛構的故事元素,而是仔細地回想細節,再將其前後串起,才發現:「天啊,原來當初的許多時刻都已經在告訴我這個故事將如何收尾。」也因此思考,小說,或者戲劇本身跟真實生活也就這麼細細的一線之隔。當然故事還有更多細節,多到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麼說。如果你看到這裡,也許可以再回頭讀一次,可能會發現更多有趣的地方。   書寫到第四篇,我竟然已經可以明顯感覺到自己寫作技巧和文字上的進步,雖然可能也只是幻覺,但我還是很開心能感受到自己的進步。這一篇的文字我自己非常喜歡,有許多段落我自己反覆閱讀都還是覺得:「嗯……寫得蠻好的。」好,不自戀了,但真心希望讀者們能夠喜歡,並能細細品味我的每一個用字,因為我的的確確是一字一句雕出來的。我可能會僵在一句話上反覆思考,「即使」和「即便」的差別、動詞能不能用得更有創意,或者形容詞要怎麼組合才能傳達出畫面。疲累,但這也是我喜歡寫作的最大主因之一。   此外,遠距離關係非常難寫,敘事零碎,互動幾乎得由文字構成,鮮少動作,畫面難成。但這也許是未來小說的寫作趨勢,我的作品從開始到現在時常處理網路與性/愛的錯織,也許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與課題。我還未良好地掌握這樣的新型書寫方式與題材,未來會繼續努力。   後來我再去回想這一段關係,其實有不少遺憾與疑惑。最後一次見面,他送我上計程車前,索取的那個我沒有給出的擁抱。於彼刻,沒有人明白那將會是兩個如此相愛之人最終一次會面。命運一如既往地殘忍,懲罰著人們每個當下的錯誤,烙成遺憾。而在旅館兩人無由地哭泣的一幕,我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碰到那樣子的景況了。甚至在此刻,我依然無法言喻那是怎樣的感情,像是一種太愛、太恨、太滄桑的夢話。仍舊艱辛的是,要放下一個你早已認定要寄予他一生一世的人。當兩個人共同走過那麼多地方,一起聽過那首雋永的情詩,怎麼能夠不確信彼此就是對方的靈魂伴侶?是啊,如他所述,他變了。也如我所說的,愛上的那一刻,你們的靈魂緊密貼合,此後只是不斷變質。但,若幸運的話,人們會在變化的時時刻刻裡貼合,永恆地回歸彼此。   其實寫完後在閱讀時,間或感覺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十分自溺,如描寫對這段關係信念的段落。一方面我害怕是自己身為書寫者的失敗,另一方面我更害怕的是,這個腳色、這個人,從頭到尾對這段關係都只是一廂情願,也就是自溺。我沒有答案,只能荒在時間裡等待。還記得〈初戀那件大事〉裡腳色對於初戀的詰問嗎?這就是那個「初戀」的故事。如果一個人初戀便遇上了這樣一段感情,該如何再去接受那些浮濫、粗淺的故事與情意呢?如果他夠寂寞,也許吧。   尼特其實還說過一句話,在最近我們的群組訊息裡,我不時還是會提到「以前李騖都會……」。他說:「不要再提前男友了好嗎?很慘。」我一直在思考「慘」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這段感情已經在名分上畫下句點,還是因為它如此的結束,便不能再讓我以美好的口吻來引用它?就是T也問我,為何要把他刺在我的身上,他以為我想刺的兩隻魚僅是廣義的自我與他人的代表。但我不能,因為這隻魚就是屬於他的,這個故事正因為有他而存在。我亦不會因為最後看似悲「慘」的結局來否定我們曾經有過的一切。   我深深地體會到,現代人是多麼地拙劣地處理「傷疤」。每當關係形式上地結束,人們不是仔細審視獲得與失去,而是故作瀟灑地進入下一段關係,或者全然拒絕開啟未來。在過程中他們過往的傷口會被一再觸碰:再也不敢談遠距離戀愛、再也不吃曾經愛吃的甜品、再也不路過曾居住兩年的那條街,這些都是傷疤。我終究意識到,世界要你把瘡疤都藏起來,它眼裡見不得一張哭哭啼啼的臉,於是人們才能繼續言不由衷地「談戀愛」。   不知為何,我總想要道歉,對所有以為這篇小說會有「美好」結局的讀者;也不知為何,我更想與自己道歉。我著墨許多關於「真愛」的想法,但最後卻是如斯結局,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但或許這就是最好的收尾,「沒有結局」。只要我還活著,還在書寫,這個故事就一直在被謄改著。當我說每段關係都沒有開始與結束,也在表達這些經驗如何居宿在我們身體裡,以及我們要如何學習與它們共存。   其實,在這幾週連載的過程中,他突然又傳了訊息給我,在三個月之後。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再雲淡風輕地與他閒話如舊,也許那個傷口太痛了,還未化做「傷疤」,可憐我的莊子訓練也還不夠透徹呀。但我訝異的是,如同我自己所寫,我們永遠都不知道世事將如何始終。   仔細一想,這竟然只是我第二次寫性愛場景,怎麼覺得已經描繪過很多場面了?可能是常在幻想的關係?剛開始斟酌了一會兒,關於「生殖器」的用字,最後選擇用「陰莖」和「屌」等詞。曾經想過這些字是否太過粗俗,或者該不該用一些隱喻的寫法,如「碩大」(但根本不)、「炙熱」(其實溫到不行)、「男根」(?)或者陽物(現在是要開始修練《九陰真經》嗎?)。但它們可能會讓我錯覺自己正在創作耽美或武俠小說。我希望自己筆下人物的性都是真實的。去掉雕飾,直見關係。況且我不想說謊,但也不能就寫一句「他的『不大』」或「他的『還好』」吧?   「我一翻身,將他的還好順入嘴裡。」   讀者:「?????」   或者「他的細長頂入我的身體,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劃破了一點。」   這既不美,也不淫靡。

  陽具在我的故事裡不是賴以創造「夢幻性愛」的道具,而是活生生的人,他們的身體、他們的關係如何在性的活動中被具象。即便愛一個人,與他的性不會也不該因而雞犬升天,他們之間的性可能是極為平凡的,然而這便是人生的實相。   這一篇我也試圖實驗不同性場景的寫法以及目的,我期望性不僅為滿足觀者的性欲,而是真正作為小說內容推進的動力。最難寫的一段便是視訊性行為的一幕,文字與被媒體中介的性間的對話非常有趣。這也讓我不禁思考,也許視訊性行為本身便是一種意識流,在自我與他人的身體和想像之間編碼和解體。   我現在開始非常謹慎地使用文字,如當我使用「做愛」、「性」與「性行為」時都是經過思考,我也幾乎不再使用「性愛」一詞,只為停止人們將性與愛強制連結的思維。   最後,我不知道為何在小說創作的早期於後記裡留下這一句話:「我的任性,他的包莖。」   到底為何寫出這一句話啊,誰能救救我這個金魚腦!

——江峰 寫於二零一八年一月六日凌晨二時


 

*註:本文亦於臉紅紅連載為〈【尻故事】我在海裡遺忘你:兩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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