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劇場空間,幾位舞者散於場上。他們身著灰色套裝,只見褲管大多一長一短,似暗示著糊碎不整的浪蕩。舞者們伴著景緻裡迸歇的擊樂聲,各自緩動,共同呼吸。時而某人彈跳,產生沉實的踏地聲,又歸於靜緩。一時,疏紛錯落的身體烘成幅寧靜繁景。
壞鞋子舞蹈劇場(後簡稱壞鞋子)作品《吃土》的影像版本,極好地掌握了現場演出的感官與厚度。其過往數年的「ÀN身體回家創作計畫」的田野訪查與資料採集,為《吃土》鋪就了扎實有機的元素基底。編舞者林宜瑾帶領壞鞋子向臺灣北管音樂取經,並與淡水南北軒長期合作,發展樂舞滲透的在地關係。於《吃土》中,可看見大量的膀手連動、胯部運作與擡腳滯空。這些似乎都是從在地宗教及民俗儀式與社群而來,並在這個作品中得到不錯的轉化。此外,如斯的臺灣在地身體,與作品中清晰可見的接觸即興技巧達成滑順的黏合。舞者於自身、對彼此、與地面,皆構成了扎實溫暖的關係。
作品開頭,看見舞者們似在自身世界中,眼神柔散。間或,則回到與場上他人的身體關係之中。舞者們或甩晃、拍打、走跳,隨興且灑脫。其常以轉化與變形之陣頭身體跑跳場上,身軀與地板之關係則是實響直碰、滾躁翻動。其中一段,獨留舞者劉俊德一人在場。只見其汗灑力奮,一人具身了滑、壓、點、擰、彈、揮、飄、擊等肉體動態,將舞化的陣頭身形發揮淋漓。劉俊德退出後,另位舞者由場邊走出,霎時能嚐嗅其「性感/感性」意味。可能來自他淺鎖的眉頭、沉浸依人的感官,又或者僅因其自身氣質。只見他向前倒掛上身,隻手向後搔抓股溝。繼而其挺立身體,渾身震顫且咧開一束笑容,如高潮浪碎,又趨歸低沉。乘此舞者之表演,也為本作之臺灣在地身體探究,漆上一抹慾性潛詞。這時,全部舞者再度回到場上,眾人在藍白浮疊的煙霧中翻跳。同時,異口聚力地發出喊聲,叫、笑、嚎、哭。半晌,舞者勾連成列,彼此推擠、支撐,並緩慢地移動著。霎時鑼鼓喧囂,眾人時聚時散,只見一舞者於場內旋轉,揉甩肩臂。舞者們於作品中迸發的叫喊,是自身的集氣,亦是與音樂的回應。
此作品中,最為出色之處,可說是北管音樂的新形探究。樂音時而遙遠稀寥,不時又碎落如水如雨。其中以嗩吶尤為驚豔,乍響之時,瞬間竄貫著舞者與觀者的身心結構。此外,舉凡鼓聲、鈔聲,都能分別震擊觀者身體中的不同臟腑與區塊。而北管音樂與電子樂之交織實驗,尤放異彩。如此之「混種」(hybridities)恰如霍米.巴巴(Homi Barba)所言,屬於超越的生命,永恆地存在於當下的邊界。如斯身體,能去除單一身分認同,關注主體「位置」(position),與各類文化相接且不停變動(Barba,1994)。【1】中間一段,場上清空,僅餘燈光樂師,卻仍感空間豐滿。樂師們浸淫聲景,嗩吶鑼鼓低吟豪語,亦感覺這是在地身體的部分。不必執念於所謂舞蹈動作之身體標誌,而是真正在日常與藝術的邊界軌道上遊走。
於觀看此作品之過程中,曾停下思考:回歸土地,能在劇場中實現嗎?或者說,劇場是欲達成此事最好的空間嗎?後轉念想道:劇場作為「中介空間」(in-between space),或能做為產生新的身分策略之場域。劇場作為「間隙」(interstice),能為北管文化、劇場表演與觀者生命,提供互為主體與共同經驗的可能,各類價值與身分認同更有協商的空間(Barba,1994)。
近後段,原鋪於地面之防水布,如黑潮綿延,一人從其中爬出。其已換裝為肉胎,顯現為「純淨」之身。背景類於沉重腳步/擊打。只見那人不停低身彈跳,襯著管樂之聲,似泣似訴。一會兒,燈光昏暗,敲擊聲並著電子樂響,淡淡幽幽。眾舞者們緩慢地以低跳,時而流鬆時而揪擰之姿齊聚,一同搖晃、抖動。畫面轉正,眾人以跨在門面(vertical)上下畫圓,形成了此作簡單卻深深攫人的一幕。終近尾聲,舞者們抖動、頹傾,癱倒於地,又是匍匐、躍落,回歸於地。在光線漸闇之時,慢速快門將舞者繪出殘影,又置身背景幽深的殘樂之中,如同召喚、聯觸鬼魅與死亡。為此前所有迸綻的生命能量,壓下一筆低迴的生死省思。
關於本作,僅存一點或可議論:臺灣與全球當代舞蹈環境中,若欲表現所為純粹身體之時,總以肉胎衣飾為用。但我不禁反思,這難道就是身體的真相嗎?或者說,在布料精少的肉胎之下,所欲掩藏的,究竟有何「不純」?那便是性器與女性乳房所在。當作品意圖表達在地真實身體之時,卻也不忘隱埋那「汙穢」之處。論者或言,暴露那些具有更高度政治性的身體部位,將模糊此作焦點。也再論,或許不應於不欲處理此類政治的作品中談及此事。然而,此文僅僅淺問一句:「那我們究竟何時何地才能談論此事呢?」政治在虛假的邊界之上,總是聯通,一如身體。若舞蹈藝術是為了全然使身體在場,那就請誠實地解放、凝視與歸還我等的全貌。
壞鞋子舞蹈劇場所欲探究的在地身體/景,與所謂之臺灣舞蹈與身體作為一想像的共同體(Anderson,2010),【2】兩者間須極度謹慎辨識,使其不淪為文化表演。以巴巴之後現代概念出發,應總是產出差異,使弱勢主體能夠發聲。如同臺灣群島之上的眾生與文化,其將永恆地處於變動及協商的邊界,遊走於生與死、日常與藝術之間。因而,在歷史洪流中形成混種──時刻生滅徙轉,永恆地打破、流動、分裂、超越與移動(Barba,1994)。
註解
1. Bhabha, Homi (1994).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Routledge.
2. Anderson, Benedict (2010). 想像的共同體(吳叡人譯)(原出版於1983). 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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