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起,只見群身著中日混風服飾的人們或站或躺於臺上。一擁腫佝僂老人緩緩從觀眾身邊掠過,蹣跚登臺。老人開口,是機心精仿的嘶啞嗓音。眾演員們不時以「望向無限遠方」的深邃神情,作為偉大西方現代劇場的崇敬芻狗。舞臺宏大精美,演員們熟稔地對觀眾張開面向,口吐幾經淬鍊的字詞與共鳴。
這是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後簡稱北藝大)的春季公演《申生》的開場一景。作為觀眾的我,不由得思考:「戲劇演化千年之久,位處當代的我們,究竟想要或能夠在劇場裡看見什麼?」
《申生》為北藝大戲劇系因慶祝導師姚一葦先生百年冥誕所重搬之作。姚一葦先生與北藝大戲劇系淵源頗深,於此刻再現其作,毋寧可說代表臺灣戲劇界承上啟下之思。正可由此意識,看出臺灣,乃至於其背後所接軌的現代西方劇場之大問。此劇本描述驪姬因忌憚太子申生,因而策畫殺害其並讓自己的兒子登臨太子之位,卻僅落得家權兩失的悽苦下場。姚一葦先生於此作中,運用如主要腳色申生自始至終皆為「臺下人物」(off-stage character),以及融合東方題材與西方戲劇傳統「歌隊」(chorus)之特殊形式。
撇此二者,此劇可見種種機巧設計:中日混種之服裝,似欲尋找傳統與創新之平衡;歌隊且歌且舞,隊形炫目,偶有謬誕笑語,時而化為園中草木,好不繽紛;以無人盔甲象徵申生之在場,由歌隊成員操持組件,拼湊成形。後更在申生死後,以裝置吊墜,產生「突發驚嚇」(jump scare)之效;弄臣優施偶化形為驪姬之犬,任其擺弄,又與女官於廷內為性,展演情慾。種種形式,可見製作所追求的劇場美感符號。但若要說導演宋厚寬使用最深沉的形式,便是由黑衣老婦、驪姬、少姬三人所使用,與他人不同之語言:「北管官話」,其來源一說為閩南伶人模仿北方口音而成。宋厚寬賦予身為「驪戎遺族」,且頗富巫術氣息之三人此虛構、僅為舞臺而生的語言,可說是將劇場之虛擬、形式與神祕深刻交織。
然,上述種種絕美機制所欲呈現的,究竟是怎樣的創作核心?若說表演藝術從生命與生活而來,再令人反思二者,於現代劇場的纍纍形式符網之外,還殘存什麼?若劇場再無法讓人看見真實的血肉、切身的政治,其或終將如北管官話,永墮舞臺的美麗幻夢之中。
殘酷劇場之大師亞陶曾言:「如果我們這個時代依舊有最可怕、最該詛咒的事,那就是我們在藝術上一味玩弄形式,而不能像那些綁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死的殉道者般,穿透熊熊烈焰發出信號。」
可惜,我(們)所見的,終究不是真切身命的璀璨火光,而是形式苟活後的羸羸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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